2008年5月1日

尊子(漫畫家)專訪

CHINA UPDATE

「有一天他們在我們的後面跟我們一起走的,而不是我們返到來退後走。我相信,這個就是香港人的責任。」/尊子(漫畫家)

採訪/撰文:溫子
攝影:王洪(Jan Wong

努力把彎著的腰伸直觀看的老婦、穿著校服在懷里兩手抱著厚厚的教科書的中學生、一身休閒服而散步來看的中老年男士,挎著購物袋的中年主婦……19967月的那一天,香港藝術中心被一看就知道首次到訪的觀眾們滿滿著。

他們都以愛惜的眼神關注每一張尊子原畫的各個角落,這樣感人的場面我從來沒有在其他作品展覽會上看見過。那一天,我終於領會了,在香港,有多少個人每天盼望看到尊子的漫畫而翻開報紙。

鄧小平、李鵬、江澤民、周恩來、毛澤東、朱鎔基、胡錦濤、溫家寶、薩撤爾夫人、彭定康、陳方安生、董建華、曾蔭權、李柱銘、司徒華、李登輝、陳水扁在被稱為"政治冷漠"的香港,尊子的政治諷刺漫畫裡出現過眾多的政治家。

其中以鄧小平為原型的《鄧伯爺》中,受鄧小平寵愛卻不可信賴的鵬兒(無論怎麼看其原型應該是中國前領導人李鵬)的樣子引發了很多人的笑聲,成為他的代表作。並沒有像現在的領導人那樣經常出現在媒體前的鄧小平,他之所顗至今仍令香港人感到親切,可能就是因為香港人每天看到這位眼睛睡意朦朧、圓圓體型的"鄧伯爺"坐在他喜愛的沙發上。

尊子從香港中文大學藝術系畢業並擔任教師後成為香港中立報紙《明報》美編。他轉型成為代表香港的諷刺漫畫家是因為當為該報提供諷刺漫畫的漫畫家突然去世,平時也不時劃一些插圖的他被選了出來。

香港當時處於英國統治之下,可以說屬於西方資本主義陣營,但與共產主義中國相鄰,其地圖上的位置又正好處於亞洲的中心,加上擁有深水港,正如文字描述的,成為東西方往來的中繼基地。尤其是,她在中國建國時、發生飢荒和文化大革命等動亂時就接受大陸大大人口的流入,然後他們再從此地湧出去其他地區。又到80年代,台灣解除了戒嚴令時,曾經從中國到台灣的老兵們探訪離開了40年的家鄉的唯一窗口也就是香港。

正因為是這樣一片土地,他們的媒體不僅僅是所用的語言以中文和英語來區分,而是政治思想方面也林立著中國系、台灣系、東南亞華僑系、甚至香港獨特派系等不同觀念,從多種視野混合的錯綜複雜的信息養育了尊子他們這一代香港人。

不過,回歸中國後,香港人感到自己的空間變得狹小了。特別是中國政府提出相當於香港憲法《香港基本法》上附加二十三條公安條例草案,引起其以國體安全為名可能涉及到香港言論自由的不安,令50萬香港市民走上了街頭抗議。而且要求直選自己代表的權利的呼聲越來越高,這是在殖民地時代從沒有過的變化。

現在,政府邊高舉所謂"50年不變"的旗幟邊推進這些新政策,是"殖民地時代沒有的良好變化"? 還是"香港正在面向變壞"?

每當看到香港遊行新聞的時候,我在那些眾多香港人的身影中想起必定身在其中的尊子和他的妻子、言辭犀利的民主派專欄作家陳也,以及他們3歲的兒子。

<專訪>


──你現在固定畫的是《明報》、《壹週刊》、《蘋果日報》?

尊子:還有《明報月刊》啊,兩個月一次。還有台灣的《壹週刊》。


──那麼你就畫台灣話題?

尊子:我自己做主的部分,一個主角是李登輝。另外,新聞裡面配合插圖,如果你平時關注台灣新聞的話,基本上知道正在發生甚麼事情。問題大的部分就是,一個新聞收到的時候,怎麼能夠弄到有趣的樣子。那些人很複雜麼,在台灣就突然有人,不知道是誰的人會出現呱呱叫。所以,要找他的樣子。現在有電腦很方便,一click就可以找到。


──97之前,你有鄧小平啊、李鵬啊、董建華等,這些具體人物來擔任漫畫的主人公。97年以後呢?

尊子:只有李登輝,香港就沒有了。今時今日來說,很難找到那樣的人。如果你選擇一個人物的時候,無論建立能力還是破壞能力也比較高,也有代表那個時代的東西。實際上,我們好在經歷過鄧小平時代的轉折麼,就是鄧小平這樣關鍵的人物來做一個把舊的和新的橋樑人物。他有很大的影響力啊,是一個難得的人物。接著來的那些人,集體領導也好,那些人都不太敢說話了。


──溫家寶不是成為香港人的偶像麼?作為一個尊子漫畫的主角來說,溫家寶缺甚麼?

尊子:假定是北京地方的漫畫的話,他也可以成為一個角色。但是,如果抽離一點點的話,溫家寶是沒有歷史感,沒有時代的感覺,他的家庭都沒有料子。鄧小平他們的家庭啊、他的經歷啊、三上三落啊、與毛澤東之間的關係啊,全都是題材,而且是比較立體的、有血有肉的一個人。以前鄧小平說的話,下面的全都要聽,他是一個學習的對象、標準麼。現在沒有這樣的人物了。


──但是,那與現在比起來,更強權的時代。這樣才出現有趣的人物?

尊子:對漫畫來說,處理得容易一點。大家的投入感、對政治的共同的感覺,可以說當時比較大。畫出來ABC後,其他人就想到DEFG,這樣可以變成一個好好玩的互動。但是,如果今時今日你要畫一個官員的話,要交代很多他背後的東西,比如說,這個人多少歲、做過甚麼事情、有沒有做過"衰0野"啊甚麼的….因為沒有人知道麼。


──你的"乜議員"有MODEL麼?

尊子:沒有,那個說的就是立法會裡頭的怪狀況。立法會的人以前他們說話很多矛盾,從我們這樣很簡單的邏輯來看都有很多笑話出現,所以畫漫畫比較容易。還有,大家都猜想,今天說誰明天說誰,雖然是同一個漫畫人物,大家都花點時間想。還有一個好處,那個人都不一定用那種說法,而twist and twist一點點就好玩、好笑。如果直接講某一個人的話,那個人可能說;"我沒有那麼說過。"自己創立了虛構一個人的時候,有些少距離感,大家自己參與猜讀漫畫裡面的人物。


──因為97後,香港政治環境變化大,所以你也小心針對某些人物?

尊子:畫一個胡錦濤的漫畫或者溫家寶的漫畫,如果在《蘋果日報》登的話,相信問題不是很大。如果《明報》的話,可能會有一些關卡吧。在《信報》的專欄裏,以前畫肥彭,過渡後就畫董建華,後來稿件被cut掉了。有人透過某一些渠道叫《信報》說;"別針對董建華。"所以,《信報》cut掉這個稿件,這是我聽說的。


──你沒有反問報社;"為甚麼"?

尊子:實際上,你做報紙這一行玩文字工作的人的話,很多都會說一個很妥圓的大話,不會告訴你說因為甚麼政治原因啊、甚麼sensor的原因cut你的東西。即使大陸的官員為甚麼抓一個民權律師,他們都會用官語告訴你,不會告訴你說;"我現在壓制人權"。我們懷疑的事情,我們沒從證實。甚至懷疑《明報》的漫畫越來越後面,也可能有些原因存在的,他們卻說;"讀者喜歡看後面麼,以後更加多人注意麼!"。所以,不好問,沒有必要問。除非大家一起喝酒到醉醉地的時候,可能問他們(笑)。

因為,這種censorship祇是個氣氛而已。大陸那邊沒有人告訴你應該怎麼做,但是大家都知道怎麼做。你看報紙的主題或者新聞裡頭將哪些作為重點,會大概都知道麼。但是,如果能夠有多一些不同的報紙的話,基本上新聞自由都能夠維持的。


──能夠維持?

尊子:是。我不會強硬地要求要採取甚麼樣的立場,這樣才是不好。轉tai 都是一個現狀而已。這些都是個悲哀的一面,是可惜。其實《蘋果日報》和《明報》兩份報紙能夠容納我以外,其他報紙都沒有膽子登我的漫畫。其他報紙怎麼轉法,我只有略有所聞,就是所聞而已。但是,如果《明報》或者有些報紙真的出現這樣的傾向的時候,對我來講,第一個考慮就是有沒有地方還可以去發表我自己的看法?就是我用我的讀者群或者我來用這個平台來發表我自己的作品?


──屆時,你就會縮小你想說的東西?

尊子:我不會縮小。你可以cut我,但是你既然仍然容納到我的話,怎麼越來越退後、怎麼怎麼樣都仍然堅持。如果作為一個畫漫畫對時事的批評者來講,即使《文匯報》、《大公報》給我位置的話,我都會考慮畫的。因為可能由這個渠道能夠接觸一些不同的讀者,我都可以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這裏有多多少少的責任感。


──現在你有沒有互聯網上發表你的作品呢?

尊子:沒有。因為現在沒有時間。實際上,現在有了小孩以後,我沒有能力再做一些事情、開發新的地方、新的工作啊有時候笑著說,像坐牢似的(笑)。起碼他會聽懂你說的話的意思、你說甚麼,屆時可能給他一個電腦,他會玩遊戲機,我就


──有了孩子以後對新聞變了特別敏感,或者發現另外一些看法?

尊子:某部分有,但是不多。教育問題啊、或者香港究竟是擔任幼兒教育的有甚麼學卷呢?這樣的事情比以前關心多了。另外,對家庭裡頭有不正常的孩子的時候,家庭的承擔有多重呢?等等。這方面就變了仔細了。現在開始學一點點買股票。我想知道買股票的人有什麼心態,人家為甚麼那麼瘋狂?他們看甚麼呢?當然,任何這個世界那麼多東西,你都沒有全都了解。現在有些事情你可以主動去做,如果你沒有這樣的經驗的時候,你不可能對一個事情的看東西的角度有親身的經驗,可能缺少一點了吧。


──你曾經在97之前在我的面前講過;"97的接近,每個香港人都抱著恐懼感而且覺得應該努力做點事。但是,其實我不知道我們應該做點甚麼好。"我很震驚。因為很多人覺得你尊子當時正在做點事了,原來尊子都不知道怎麼辦好?

尊子:(笑)那樣的感覺,很多人有的了,是一個徬徨的年代麼。因為香港,如果你只關注香港問題的話,不會太複雜。但是一涉及大陸的話,要重新定位。因為你看得到的不只是香港人的事情,而稍微牽涉到大陸裡面的情況的話,就很多人要坐牢、殺人頭甚麼事情都有。香港人從來沒有面對過這個問題麼。


──回歸十週年過去了,97前後香港人應該要做的事情,有哪些沒有做到呢?

尊子:我現在回頭看,覺得沒有任何人能夠單獨做到任何事情。時代轉變的大氣候拖著人們走。即使在裡面可以做稍微事情有個反應,這個反應都可能這個大氣候帶來的反應。今時今日,發覺即使共產黨都是有些事情他們都做不到,他們都只是趁著勢做事情而已。如果你自大的話,你有能力在做這個事情,如果頭腦比較清醒的時候,你只能參與而已。


──97後,其實香港人對政治的興趣或者參與度提高了很多了嗎?

尊子:都是看時勢、一些事情帶動的,都不是他本身有甚麼新的發展出現的。我想,一個正常的國家裡頭應該大家都對政治感覺不大,才是正常的。因為你每天都上班下班啊,講身邊的話題都說誰跟誰拍拖啊、賣哪些樓啊,這些比如說,芬蘭、瑞典那些國家裏,他們不會由朝到晚講政治吧(笑),投票的時候才用投票來講出話麼。有關其他的東西怎麼平衡,已經有人正在做著麼。


──就說,現在香港政治氣氛在搞你了?….還是民主派在搞事情?(笑)

尊子:(笑)當然你參與政治推動的時候,因為有些事情擔心的。今時今日,甚麼時候有普選、普選行政長官的時候要經過甚麼關卡?大家都捲起手不理的話,可能屆時已經立了法了,"惡法也是法律""壞的法律也要遵守麼!",問題就現在是在立法之前的階段,我們要留意一些。如果不是的話,它可能會說"有需要再加幾場關卡","要香港的人大或者政協通過才能參選啊",可能隨時可以立出來這樣的法律出來。對我們來說,當我們看到的關鍵敏感時刻的時候,會比較緊張一些。


──就這麼說,香港人感覺,97之後在立法會裡頭正在討論的東西與殖民地時代比較更加壓迫他們的生活?

尊子:當然不只是個法律的問題了,而是你應不應該執行、怎麼執行?的問題。所以,存在這樣大的爭論,是因為大家對中國大陸裡面的信心不大,就是在大陸,沒有一個反對派,沒有這樣的能力方法的時候,連維權律師都被人抓住的話,還有甚麼信心可講?再加上,過去回歸以後,大家都看到傾斜,商家啊、其他所謂有知識的人都說:"大陸好啊!"、"大陸怎麼怎麼樣了"、"雖然有這樣的情況,但都是好啊! 食物好吃啊、樓房便宜、現在他們有錢了!"還有一個,作為報紙、知識份子的其中一個很大的功能就是"反對派"。但是,在這樣的情況之下,大家越來越多的知識份子加入了建制派的時候,更加感到心寒了。


──香港,畢竟已成為中國的一部份了。

尊子:對,大部份經濟方面依賴大陸的。大陸的發展,那種快速的方法,我們所有的人都覺到比較驚奇的。雖然普通人都叫他們做"大陸佬"、"阿燦"甚麼的,但是很多人稍微生熟之後,就發現國內存在著很多精英,可能存在著大陸的影響即壓力太大的關係不能發揮他們的能力。但是,大陸的精英是很厲害,他們即使對民主的思想成熟程度很多時候比香港的高。因為大陸,人多,還有每一個人真的有心工作的話,這些人很深厚。香港人,不會去做那麼冒險的事情,顧及家庭啊、事業啊、養樓供樓一比較的時候,可以說這是香港的特色,但是如果你問"香港是不是優於大陸呢?",絕對不可以這麼說。


──香港將來會靠著大陸一起走?

尊子:這個大勢的看法,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判斷。我自己看,大陸正在向著香港的方向走的。最理想的是,香港向前走,走得沒有那麼快,大陸向前走得快,最後大家接軌大家一起向前走。但是,現在的問題是,大陸方面向前走,香港退後準備在退後接軌,而不是在前面接軌。香港應該有能力在車尾綁一條繩子拉著大陸,我們往前走,雖然我們走的能力沒有大,但是這些力量能夠拉著大陸更快地走。


──好像,自行車拉著大貨車那樣?

尊子:對。第一個是,即使你沒有能力往前走都應該要站在原處,不能退後。你將你自己相信的東西、你現在相信做的東西繼續做,因為,我相信,國內都將來走這條路的,有一天他們在我們的後面跟我們一起走的,而不是我們返到來退後走。我相信,這個就是香港人的責任。

尤其是,當中國大陸的發展這麼快、在開始出現民族主義的苗頭的時候,一定要警惕這種東西,即過分地自豪的時候,其實很可怕的。

///原文刊載於日本朝日新聞社《論座》2008年3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