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5月1日

袁伟时(历史家、中山大学哲学系教授)专访

CHINA UPDATE

「我主张“研究中国历史,是从世界看中国,就把中国放到世界范围去观察。”」/袁伟时(历史家、中山大学哲学系教授)专访

采访/撰文:温子
摄影:黄大智(Ricky Wong


中国与日本之间有着沉重的“历史”包袱。一谈起“历史”,双方的记忆就会完全冻结。我们知道,谈论“历史”常常会在日本国内引发争论,而在中国,有时也会掀起波澜。

2006125日,由团中央宣传部发行的《中国青年报》的副刊《冰点》被勒令停刊。这个杂志虽然是共产党直属机关发行的刊物,却常常介绍与政府所主张的台湾政策不同的观点,或刊载对政府决策的种种疑问,备受中国知识阶层的欢迎。

受到停刊处分的直接原因是该刊于111日刊载了中山大学哲学系袁伟时教授的论文《现代化与中国历史教科书》。袁伟时在此文里写道:

20世纪70年代末,在经历了反右派、大跃进和文化大革命等史无前例的三大灾难后,人们沉痛地发觉,这些灾难的根源之一是:‘我们是吃狼奶长大的。’20多年过去了,偶然翻阅一下我们的中学历史教科书,令我大吃一惊的是:我们的青少年还在继续吃狼奶!这突出表现在我们的教科书在论述近代中国与外国和外国人的关系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自我反省的精神。”

袁教授在论文中指出,作为清朝皇帝御园的圆明园之所以在第二次鸦片战争中遭到英法联军的劫掠,责任在于清朝政府未履行之前其与海外各国所签订的各项条约的内容,本来是可以避免的。对于被评价为“民族爱国运动”的义和团,他指出:“教科书没有只字提及义和团敌视现代文明和盲目排斥外国人以及外来文化的极端愚昧的行为”,并通过大量的资料解读历史,重新分析了事件的前因后果,指出:“有个流行多年的为义和团事件辩护的论断:义和团避免了中国被瓜分。这是远离历史真实的诡辩。”

《冰点》停刊事件受到国外各主要媒体的关注,引发了“侵犯中国宪法所保护的言论自由”的强烈抗议。后来,《冰点》得以复刊,但编辑部主要人员被撤换一新,复刊后的第一期还刊载了批评袁伟时的论文《反帝反封建是近代中国历史的主题》,新《冰点》与旧《冰点》之间的界线令人一目了然。

当大家都在担心下一个受到处分的可能就是这位1931年出生的老教授……的时候,同年4月份,他在香港《亚洲周刊》上发表《为何、何时、如何反帝反封建》,做出了反驳。他在文章中提到:“‘反帝’的内涵是反对侵略、维护国家主权和独立。‘反封建’的本义是让国民从现代的压迫和束缚中解放出来,得到现代公民应有的各种自由,并相应建立民主、法制的制度予以切实的保障。两者应该密切结合,以免‘爱国主义’为别有用心之人所利用。”

袁伟时的观点范围广泛,涉及传统文化和民族文化在现代社会中应有的形态,以及法律运用、宗教范围、儒学见解、社会改革、权利保护等等。他笑着说:“建国前的老党员都是怀着理想入党的,所以到现在也放弃不了对理想的追求。”

他家的客厅里有一幅书法,上面写着“虚能养和,静能生悟,仰以察古,俯以观今”。自豪地站在字幅前的这位老教授,老当益壮,深受众多媒体人和学者的尊敬。

〈专访〉


——那个事件闹得那么大,您还留下中山大学教授的椅子。我很好奇,在中国来说,这是很难得的一件事吧。在此之前您有没有碰过政治上的敏感点?

袁伟时:我的特点是比较平和,我讲道理讲得很痛快,我说出来很多很多的根据,就是很情绪化的东西就没有。所以当局要抓到我的大方面、号召了推翻政府啊(笑)或者怎么样就没有。因为我原来在哲学系应教的,所以在哲学、历史两界,所以两方面的活动我都参加。两个领域里的那一些左派……中国的左派跟外国的所谓左派不同,中国的特点是那些人思想特别僵化,都拿我做一个靶子。就是《晚清大变局中的思潮与人物》1992年出版以后,他们就不断地攻击我了。


——有些学者其实私底下也说:“我们知道共产党讲的和书上看到的不一样!”,但是没太多人敢拿出来那些东西曝光,因为他们知道这么做会面对很多麻烦。但是您敢讲出来。

袁:不是我的胆量比人家大(笑),我呢,有一个原则就说:“我将我看到的事情、确实过的事情写出来”,这是对我很重要。我很有信心,我做的东西是有根有据。


——历史是要说根据以事实来讲,我很同意!但是自己不是历史学家的一个日本人,跟中国人谈历史,应该怎么办好?

袁:我对日本历史知道得很肤浅,但是日本的问题呢,其实是在明治维新的时候把整个改革不够彻底引起的。明治维新是基本面来说很成功的,他们一方面实行普及教育。但是另外一个方面,她的教育思想不到,她仍然保留儒家的思想从军、爱国,这一条不对。那时候,天皇发了教育敕语么,那种旧思想就不对。

1889年公布宪法,但是它没有真正将公民的自由放在首位,这一点就可以说是日本后来错误的根源。其实她的逐步改革比中国厉害,我就拿着中国和日本比较,为什么中国的洋务运动失败,日本的明治维新就成功?


——您是把这两件事情放在一个平台上比较?

袁:对,因为是同一个时期的事情,一个成功,一个失败么!那个关键的地方就是,最初发展工业都走官办工业的道路,一到19世纪70年代,就大家都感觉到这一条路走不下去,因为凡是全世界的官办企业几乎都失败了,90%以上都是这样。这是很大的财经流动。所以日本就到1880年她通过法律把它卖掉。卖掉了以后财经负担都减轻了,这样她慢慢地发展到新的阶段。那时候,也有国有资产流失,就是中国现在也争论的问题(笑),其实没问题,流失就流失吧!因为它流失了之后,它又发展起来。总结来说,就整个国家来看,她没有吃亏的。

日本呢,教育彻底地西化,中国呢,当时很多人也认为科举制应该废除。但是就没有废除,一直到1905年,就耽误了40几年。那时候日本的人才都已经出现了,工业化现代化没有人才可不行的,中国就没有。当时很多人都提出来,就很多人说:“卖国!”、“一意变换就不行!”,现在也说:“全盘西化不可以!”(笑)。


——现在来说,已经耽误了100年了。

袁:对啊、对啊,就是!就是说日本呢,当时西化得不够,她的宪法不彻底,不是真正的宪政,所以1890年明治天皇的宪法有很大的缺憾。日本那种军队干涉政治么。(当时日本建制上模仿的)德国军队服从皇帝,但是不干涉政治,他们听命令的。日本的成功和失败都是这个问题上。她教育制度也接受了西方的,经济上也基本上接受西方的制度。

另外一方面,东方国家一贯都民族主义很厉害,因为古老的国家多,所以她们说:“我为什么要学习西方?我自己建国来有很悠久的历史!我本身应该有我自己的特点。”但是那些特点,特别在制度方面是大同小异,小异就成为她们的特点。其实西方都有特点啊!英国、法国、美国的政治制度不一样,但基本原则一样。

还有另一方面,我的小小一个贡献就是其中分开“非制度的文化”有当然。

——“非制度的文化”?

袁:就在你故乡你喜欢某事情或者有什么特别的风俗习惯,就保留!好像日本过新年采用公历的,中国采用原来的旧历,没问题呀!这些都是“非制度性”的东西,每个国家都应该珍惜原来的传统,保留这些传统。但是另外一个方面,这些东西又政府不能够在这方面统一思想用行政的权力的干扰,因为“非制度性”的东西基本上属于公民的自由选择。我信基督教,你信佛教或者你信现代日本的神道,没问题呀。这些东西,这个问题要很明确,东方各国不应该以本国的特点作为借口来抗拒普世性的现代文化、现代文明。

——但是比如现在中东地区很明显有关宗教的问题与制度上的问题、政治问题混在一起么。其实,哪些是“非制度文化”,哪些不是?

袁:有标准的。因为,后来通过世界第二次大战,就已经人类的野蛮性暴露了非常彻底了。总结历史的经验教训,就令他界定了几个人权宣言、人权公约。一个就是1948年的《世界人权宣言》,就是有了罗斯福提到的四大自由,信仰自由、言论自由、不予匱乏的自由、不予恐惧的自由,然后60年代后相继通过了两个人权公约,一个是《公民社会权利公约》,另一个是《公民权利和政治权利的公约》。联合国的这三个人权宣言和人权公约就是制度方面、政治化的很重要的标准。另外一个就是WTO的规则,前一段时间世界贸易组织定了经济方面的标准。


——但是WTO的准则也其实未必所有的国家都赞成。

袁:是这样,基本原则大家都同意的,个别条款就可以商量,所以我就认为这一点没有大碍。但是那个公约你假如不赞同、不接受,就会向自己的国家、特别是本国的公民带来很大的苦难,就现在的中东问题很明显是这样。那些人洋洋得意地说:“我就这样做就是为了国家的民族利益!”,其实就不是,其实危害了她们国家的利益。你现在还不接受那些现代文明的规则,你的经济不会发展,你的科学文化也不能发展,甚至形成国际纠纷啊什么,就引起很大的问题。所以这方面应该通过各种方式来解释说服大家,这个现代文明是不可抗拒的。


——说到经济,我看资料的时候发现您上大学的时候学经济学?怎么上了历史的路上?

袁:这个非常简单的,就是我在中学的时候,就很喜欢看历史书。当时,我特别受左派的历史学家、就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学家范文澜啊、胡绳啊、这些人的著作受影响。一般中学生都是这样,从儿童到大人成年之间的过渡期,那是特别自信的,自认为“噢!我现在找到了真理”(笑)。它对中国历史得出一个结论就说,中国要富强的话,就要反对帝国主义侵略,要反对封建主义,要反对军阀啊、反对地主政治,后来再加了一个官僚资产阶级,就要反对这些。是完全的共产党的主张!我(当时)非常相信。历史给了我一个人生发展方向的选择,选择加入共产党(笑)闹革命!那个时候,我就参加了共产党领导的秘密组织。


——當時在广州?

袁:1947年到广州念高中后,就没有离开过广州……那时候根本没有户口制度!国民党,你说它腐败也行,它不管你自由,应该这样就是比较合理,你迁徙自由很充分。我就那时候到了广州,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我就1950年高中毕业了,要考大学。那个时候就说:“现在,中国要告别那种贫穷落后的状况!”,国家要现代化、要搞经济建设,所以毫不犹豫地读经济了。

我从50年入大学到57年复旦大学研究生毕业就是读经济了。但是一出来以后马上不行了。一个是反右,另外一个更严重的是经济的资料不公开,就保密了!再加上,你只能够按照官方的观点来讲,你不能自由发挥。我这个人如果有特点,就说我多爱思考,我想过是对的我才讲!太独立了,那就跟那个局面、形势很不一致。那怎么办?那我就想回到历史系,我相信那边就天地广阔一些,可以自由思考一些问题,所以转去了。到后来呢……那时候动荡不安,你根本没有办法做系统研究,真正系统研究是文化革命结束以后。

它就由70年慢慢地转用自己的办法比较系统研究。系统研究以后,就完全推翻掉我高中的时候学来的东西!我完全不同意那些胡绳他们的观点而提出我的另外一套。1992年之前的书也都有些倾向,提供很多新的观点,但,更系统化的《晚清大变局中的思潮与人物》在那一年出版以后,那些左派们就闹了(笑)。它攻不了我,所以它就打小报告,就给教育部、给中宣部那些报告,说:“有什么错误观点”(笑)。历史家!自己没有好好地研究,凭他与官方关系比较好就拿到大把钱,就找一批人来写书、写文章,然后自己做主编,出名(笑),这样很糟糕的。不断都是这样的家伙在生风作乱!


——有人阻碍你的前途了吧?

袁:当然有很多阻碍了,但是第一,无所谓前途问题。前途我不想做官,我曾经做过一些学校里面的领导工作,那些工作我是不愿意的。我主张“研究中国历史,是从世界看中国,就把中国放到世界范围去观察。”我认为我做的工作是对国家的发展有好处、对中国人有好处,所以我感觉很理直气壮。


——您谈到的范围很广,比如说,看您文章也提到什么制度的问题啊、经济、自由、宗教、国学、科学的问题啊,那些周边的东西都研究也不少。但是其他学者的文章,跨领域提出新意见的很少。

袁:我不敢讲其他人,但是有一些历史学家确实有意识形态的束缚。即使你作为一个学者,最重要的是你要研究实际情况,你不能从先入为主的一种意识形态出发。我觉得你自己要遵守你自己的学术良知,要遵守学术的规范,实际是怎么样你就怎么样,你有根据是什么你就说什么,这个是最基本的。另外呢,因为历史很复杂,你要理解历史的话,你必须有广泛的知识。为了广泛的知识,你要不断读书咯!


——中国一直都有正史和野史这两方面的历史。这些正史和野史,现在还存在吗?

袁:说正史和野史的区分呢,在历史上尤其中国有官修历史的传统,二十四史或者二十五史都是官方写出来的。然后,野史是民间纪录,现在同样地有。


——就是一般来说教科书里头的东西就是正史了。

袁:是,另外还有些人能够拿政府的资金来做,其中也有些很糟糕的、没有价值的东西。近年,近代史的研究很活跃,而且有些比较年轻的作家工作做得很好,写出来很有价值。比如说,华东师范大学的沈志华的《中苏关系论》写得很精彩,还有朝鲜战争研究,很出色的!他是先在学校工作,后来去做生意赚了大把钱,然后自己掏了几百万将苏联的档案买回来,然后逐篇做翻译。


——那么他做的也算是“正”?

袁:不是,他不属于官方的研究,他就按照自己研究的。所谓的“正”呢,就是官方观点。比如,反右派、文革,官方就不准你研究,反对你研究。但是有些学者不愿意说官方的忆述。比如杨显惠,他讲右派在劳改营大批大批地死亡……这个做得非常出色了。很多是饿死啊或者怎么了,这是非常珍贵的历史资料。

可能是更多的所谓野史是有时候就在中国历史上来讲就是不太可靠。可靠不可靠,你要鉴别。讲历史上的,不是讲现在的。但是现在与古代有些不一样,我看这样分别来说,应该讲民间立场更合乎真实!


——比如说,您也在《现代化与中国的历史教科书问题》辩证官方不说的或者官方看法、歪曲的地方,是吧?

袁:是啊!官方的更加需要鉴定、鉴别!


——所以说呢,我身为一个日本人,应该怎么办?

袁:那就是,看你要自己动脑筋看哪一个可靠、哪一个不可靠。看了多了,见了多了,见识广了,你就自然知道了。


——近代对日本或者其他国家来说是建立公民社会或者权利意识、教育的普及的基础阶段。但是中国的近代应达到的事情到现代才出现,所以我就觉得中国没经过中世纪直接进入现代了。你觉得呢?

袁:不要陷入概念的争论。就说,什么就是近代,什么就是中世纪啊,这些没有多少意思。那就确实是中国现代化的工作没有做得好,这些路走得很弯弯曲曲,很慢!很艰难,但是没有办法。

///原文刊载于日本朝日新闻社《论座》杂志2008年5月刊

孙大午(农村企业家)专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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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社会寄托在一个能人身上、寄托在伟人身上,是很可怕的。他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他必须是平常人干平常事,这才是人间伟业。/孙大午(农村企业家)专访

采访/撰文:温子
摄影:黄大智(Ricky Wong


2007年初冬,4年缓刑期满的孙大午终于恢复了自由。同年年底,《南方人物周刊》举办的《魅力人物》将其评选为《刚正之魅》人物,显然含有庆贺之意。

200310月末,河北省徐水县人民法院以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判处大午农牧集团罚款30万元,而集团董事长孙大午则被判处有期徒刑3年,缓4行。

1985年,孙大午的妻子在他的老家河北省徐水县郎五庄以6块钱一亩的价格承包土地,养起了50头猪、1000只鸡。1989年,从军队转业后在当地农业银行工作的孙大午辞掉工作,正式创办了大午农牧集团有限公司。直到被逮捕时,大午集团的固定资产和年产值均已过亿,经营着种禽公司、以家禽为原材料的食品公司、肥料公司、饮用水公司、葡萄园,还办起了初中、高中、技校、医院,已成为大型企业集团。

但是,性格刚直的孙大午看不惯金融机构和政府机关的脸色,也看不惯靠送礼和拉关系来获益的做法,曾与政府机关打过无数次行政官司,也曾因对方企业索要回扣而拒绝与其交易。因此,虽然多次获得过河北省的表彰,也曾被国家工商局评为全国最大的500家营私营企业之一,大午集团向金融机构申请项目贷款时却屡屡遭到了拒绝。

他终于决定不靠人家,而是面向职工(大多数是郎五庄本地农民)募集存款用于发展事业,却被金融机构检举,以涉嫌违法集资的罪名被捕。但据说被捕的直接原因是他应邀到中央领导人所在的中南海做了有关农村问题的讲座。

我无罪,但是我服法。话题涉及到事件始末时,孙大午说。从被捕到判决的半年羁押期间,他读了约50本文史哲方面的书,还做了两本英语习题集。获释后,他亲自提议大午集团的运营管理采用监视会(所有权)、董事会(决定权)、理事会(经营权)三权分立的企业君主立宪制,并决定每3年一次由职工代表投票决定董事长和理事长人选。当然,孙大午本人作为君主即企业所有者,负责担任监视长。

他说,农村既有资金,又有人才,还有市场。现在,孙大午忙于应各地经济研究团体的邀请,到处进行有关搞活农村经济的演讲。他说,如果取消各种限制,让农民自由判断、自由流动,农村会有巨大的发展潜力。”2006年,他要求制定乡村创业促进法,以搞活和发展农村经济,并从税制、工商、金融、用地、医疗、教育、屠宰、化肥和育种等农业相关产业方面以及文化卫生、丧葬、运输、技术监督等方面提出了详细的意见。

受教育程度低的农民羡慕城市的繁荣,放弃农业,不顾道德,疯狂地赚钱——这就是城市居民对农村的印象。一提到农村问题,城市居民马上会说根源在于贫穷需要教育,但是,对于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并且为了振兴农村经济而奋斗的孙大午来说,农村问题不仅仅是农民的问题。

〈专访〉


——您的判决备受瞩目了,农村集资搞企业是很困难?

孙大午:应该说,多数的企业,就是95%以上的企业都是民间集资。因为在农村,金融机构不健全。比如说,我们的地方地处偏僻,就国家的银行的营业所都没有。这个中央一直想要解决,它三四年以前已经提到了在农村发展多种所有这些金融企业,但是到现在它没有成功的试点。


——
那么,现在执法单位要认真地调查的话,95%的农村企业老板都被抓起来?

孙:有个说法,它就是选择性执法么,就是按这个事情抓哪一个企业的。比如说,在南方沿海、浙江的温州那个地方,这种行为太多了。你可能听说过温州的地下钱庄,它那个东西都做大了,所以当地的领导可能就宽松一些。它因为宽松,就越发展越大。所以,乡镇企业就是农村农民来办的企业,都发展大了成了气候了。中国的金融改革是一个很大的难题,尤其是像民营企业。


——那么,您的集资还是民间集资吗?

孙:还是民间集资……我们这些借款呢,是内部人了,我有几千工人、几千学生。


——您的事件当时闹得很大,当时很多媒体很支持您的做法么。结果,这样的力量有没有改变后来的农村金融情况或者问题?

孙:没有改变!只能说中央有信号要放开农村的金融。这就是说,十万可以办农村信用社,三十万可以办乡镇信用社,一百万可以办乡村银行吧,这个门槛很低了,这是以前不让的。但是,因为它又附加了一个条款,你开信用社、开村镇银行可以。但是,必须得由国家银行控股、国家银行参与作为发起人才行。就是你自己不能干,得由国家银行领你去办。那么国家银行就不会办这个事!那么农民还办不成么。结果是……又回去了,回到原点了。


——您曾经说过农村经济为什么搞不好,就是因为八个大檐帽管一个草帽,说一个草帽跑来跑去八个部门要取许可。但,有人说;这个事情,在城里都存在啊!不只是农村才有啊!

孙:……城里要少。你看,城里有开发区么,经济开发区是这些大檐帽都无效的,就说这些所谓的大檐帽都不能进去来收费的。开发区它在用地、贷款、办业执照,都是通用的。但是,农民是进不了开发区去创业啊!

中国这个改革开放了三十年,进步很大,应该说举世瞩目,这个繁荣是很好的。但是,她这个繁荣主要体验在我们的城市里面,我们的农村就太落后了。所以说,也说我们的农村像非洲,我们的城市就像美国么。这个说法就说差距是越来越大,因为农民89亿人就是给城里人服务的,给城里人解决米袋子、菜篮子,也是养猪。但是,你养猪,你却不能杀猪,是吧?要城里,县城以上你才能杀猪,她有《生猪屠宰条例》。你种地,你却不能经营种业,化肥、农药,这些都在管制你。所以这些东西是没有放开、没有竞争的。


——为什么不放开呢?

孙:本来是放开的,就是78年到88年,这十年。78年就是改革开放,中国的改革是从农村开始的,把土地分给了农民。随着这个土地承包给农民以后,全国的粮食上来了,全国一片绿了,在此同时,还有一个现象就是乡镇企业异军突起。在这十年,是农村发展最快的黄金时间。

就是放开的时候,我们的食品局、我们的技术监督局、我们的农业局、我们的土地局、我们的水利局却没事干么,不知道是如何去管东西么。乡镇企业起来了,那么说我们要依法管理,各个部门都开始立法了么。说水利局,水利局有了《水利法》了,技术局有《技术监督法,食品局有了《卫生法》了,教育局有了《教育法》,农业局有《农业法》,税务局有《税务法》,土地局有了《土地法》了,就是农林牧渔业、水、工商、税务、技术监督等等都立了法。

这些法(的立法)不是怎么发展经济,而是怎么利于它管、怎么管农村来出台的法律。就说怕农村乱么、怕你假冒伪劣么、怕你给屠兽怕猪肉质量保不住,所以他就出来了《生猪屠宰条例》等等。那么他们就原来的计划管理部门、计划经济管理的体制变成了执法部门。

比如说,我的食品公司用的水就是喝的水么。这个水很好,那么食品卫生局来抽这个井的水拿到保定市技术所去化验,说这个水很好,合格收费走人。他走了以后,技术监督局来了。技术监督局还要到去保定市那个研究所化验。化验合格,收费走人。他走了,环保局来,环保局走了,水务局就又来了,还抽了这个井。


——他们要化验的项目,是一样的?

孙:完全一样的!他们检查一次收费,少至2千,多至6千块钱,一年少至4次,多至6次,就每个季度要一次。县要查,市里还要查。我说,你不能用那个食品卫生的那个或者技术监督局的?他说,万一错了呢?我们在执法么,我们不是为收费啊!我执行的是环保法我执行的是水务法。他们有法必依、执法必严、违法必究么。

最近,看明年两会期间,中央开始要改革大部制么,把八个大檐帽合成一个大檐帽!


——已经开始有迹象了吗?

孙:没有,我想……我希望,现在搞大部制么,居然合在一起的话,执法也合在一起了么,他就不能重复检查。你看,养猪的是归畜牧局管。杀猪的归食品公司管。销售的又归那个商业局管。现在就说,我们立法体制还是在部门延续下来的,部门利益法制化了。这就是农村创业的难在这个地方。


——所以你提倡的就是,在农村由头到尾承包可以个人承包,可以个人搞起来?

孙:应该顺气自然么。纵观世界经济发达国家或者市场经济,她之所以我在这里种菜我就可以直接上市场去卖菜么。我要创我的品牌直接上超级市场去卖、直接去销售。生产者直接和消费者见面么,现在我们不是这个样子,是这些法律有限制。


——现在有一个很热门的话题,就是我们日本也从中国进口的农产品特别的多,也有发生过所谓的毒菜事件。但是,如果监督环节减少了,会不会以后这样的问题出现得更多?

孙:这种监督在市场经济国家里面应该说不是主要的,主要的还是在大企业的品牌。你说的那种事情会形成一个六证齐全、五毒俱全六证齐全就说什么将查证啊,工商营业证啊、税务登记证啊、质量监督证啊,它都是合格的、合法的。但是,它的东西是五毒俱全,就说它不是对消费者负责,也不是创造他的信誉、诚信和品牌,它对它的检查负责。反正我卖给你,我赚了钱了。你检查,官方你通过了。

我一次上集市上去,看农民卖猪卖肉,他那块肉上面盖了一个很大的合格检疫章。我说:你旁边还有三个猪头,有十几个猪蹄。那你一个章还卖这么多猪脑,它才这么多猪蹄呢?他这块肉都快放干了,他那块是一个合格的象征么,他卖的那个肉没有检疫么。所以,大家不讲诚信和道德了,他讲你这个章有信。


——他们觉得是,没有检疫过,但没有问题?

孙:我们也觉得没问题!因为我们都是熟人么,熟人社会里他不会砍你。他要讲他的信誉和品牌。不熟的话,他有一个口碑。市场经济是个道德经济,所以道德经济就是创名牌。比如说,你们日本人最讲究就是名牌和信誉,是吧?因为它要树立他的形象、他的品牌。你看,我也在树立品牌,就是我不侧重于它的检查,我侧重于我的内在质量,你查不查,我都要这么做。


——您也在著作里头讲了,那些检验机构只负责样本上,不是负责样本后头陆续的产品。

孙:嗯,是。我们是对它生产环节、对它的样品负责,而不是对它全部产品负责。也就是说,它应该对它的全部产品负责,你在市场里面有一件出了问题都不行的!


——那么,在农村,大午先生搞企业的时候,怎么可以得到消费者的声音呢?

孙:我们就是说消费者给我们投诉,给哪一个投诉,那个厂长就做不成了。我这个企业已经22年了。22年呢,不是靠广告支撑,也没有贷款,就是靠口碑传说的,就是靠回头客么。广告只有知名度,只有产品质量才有美誉度。它的美誉度来源一个,就是产品质量。你看,5年前我们大午集团(被)抓了那么多人,说了很多报章说我们这么偷漏税,说我们这么违法那么违法,(也)没有事!它垮不了的原因是,它有个美誉度支撑,一个实在的东西在里面。


——我发现,一篇有关解决农村问题的文章主张什么农村企业生产过程要机械化啊、要科学化啊、集约化啊、要补贴给农村啊,而孙先生提出的是,要给农民自由选择职业的权利或者土地怎么开发是给他们一些自由开发的范围或者给资金方面的自由、税收方面的宽松。

孙:是,城里人就是给农民出药方、给农民出主意,可他又不知道怎么做。 要教育他们、要可怜他们、要给予他们这一些东西,包括什么保障啊、什么农民支持啊、他要搞这些。要我们的自主权就行了!我们不仅自己富起来,我们还会给国家创造很多的财富出来!我们今天要农民劳动创业的自由!


——为什么给农民的制约这么大?

孙:是因为它是政府的部门没事干!如果放了,又他们都要下岗!这一个庞大的官僚队伍。如果农民自己的协会来做,像你们日本的农协、像美国的那种农场的联合会,那我们这些八个大檐帽没有用了!所以他们要立法,他们的声音特别大,他们人大代表也很多,所以国家还得依靠他们来管制农村。


——孙先生为什么您不参选做人大、政协的代表?

孙:我们这个人大政协是参选的吗?我就是还没看到,哪一个就是去像你说的能去参选的!既然没有先例,我的能力太小了!(笑)


——但是,孙先生这几年到处去演讲,还去过中南海谈农村问题了么!

孙:是啊,但是我发出了不同的声音,所以我的结局好不了么。那么说,你像《南方周末》选我说是魅力人物,那我就更不好了么。农民的代表并不以农民拥护的人去代表的。那些选举成功的已经是听话的了!(笑)绝对不是我这样的人!……这叫做不和谐的声音,那是不行的呢!


——你是不和谐的声音吗?

孙:我认为是和谐的,我觉得我的发言是国家大局势依据的。我和中央是一致的,改革开放是一致的。但是和部门利益是冲突的,或者说,他们一个既得利益集团是有冲突的。


——那么,推您的思想还是很不容易?

孙:是,应该说是很不容易的。但是它又会顺着这个走。像八个大檐帽,是不是国家要解决问题么?最终还要把农民放开。中国这个土地这么大,不能一个政策一刀切!比如说,在山区,就一个人一小块,它的土地非常少,它就不可能打开大面积地耕作,在大平原,它像耕地耕种能集中,它该集约就集约,该分散就分散。它是个流动的动态状态。应该让他火起来,我们不应该把它管死啊!


——温家宝就一直都说农村问题要解决,有没有具体的光明能看得见?

孙:现在来看,就是中央领导人非常清楚,就是前途光明,出路没有(笑)。就是像苍蝇趴在玻璃上,外面是光明的,(但是)出路(就)没有(笑)。


——那么怎么办?

孙:……那就等吧!迟早的问题,也得等!国家肯定完全走么。随着改革进一步开放、深入,就会要解决这个问题。


——孙先生您08年要建成大午城,很多员工啊、在里面生活的人啊,都是高高兴兴地工作、生活、教育……

孙:他这个表述,如果是官方的,我恐怕就形不成,因为需要官方给我一个认定、给一个执照。我不管你认可不认可,但我自己有医院、有学校、有宾馆、有公园,我现在公安派出所也来了么、徐水县公安局大午公安派出所么,这个已经开始社会化了么。那个的东西我就不在乎了。我就实实在在地做一个功能齐全的小市区,就行!


—— “大午城的最终目标是什么?

孙:最后的目标就是平常人干平常事、干成人间伟业,而不是能人干成伟业。不能靠能人,不能靠一个能人去发展。把社会寄托在一个能人身上、寄托在伟人身上,是很可怕的。他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他必须是平常人干平常事,这才是人间伟业。


——进去您这个村是容易吗?

孙:容易!谁都可以来!他愿意走就走,愿意来就来么。


///原文刊载于日本朝日新闻社《论座》杂志2008年4月刊

尊子(漫畫家)專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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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他們在我們的後面跟我們一起走的,而不是我們返到來退後走。我相信,這個就是香港人的責任。」/尊子(漫畫家)

採訪/撰文:溫子
攝影:王洪(Jan Wong

努力把彎著的腰伸直觀看的老婦、穿著校服在懷里兩手抱著厚厚的教科書的中學生、一身休閒服而散步來看的中老年男士,挎著購物袋的中年主婦……19967月的那一天,香港藝術中心被一看就知道首次到訪的觀眾們滿滿著。

他們都以愛惜的眼神關注每一張尊子原畫的各個角落,這樣感人的場面我從來沒有在其他作品展覽會上看見過。那一天,我終於領會了,在香港,有多少個人每天盼望看到尊子的漫畫而翻開報紙。

鄧小平、李鵬、江澤民、周恩來、毛澤東、朱鎔基、胡錦濤、溫家寶、薩撤爾夫人、彭定康、陳方安生、董建華、曾蔭權、李柱銘、司徒華、李登輝、陳水扁在被稱為"政治冷漠"的香港,尊子的政治諷刺漫畫裡出現過眾多的政治家。

其中以鄧小平為原型的《鄧伯爺》中,受鄧小平寵愛卻不可信賴的鵬兒(無論怎麼看其原型應該是中國前領導人李鵬)的樣子引發了很多人的笑聲,成為他的代表作。並沒有像現在的領導人那樣經常出現在媒體前的鄧小平,他之所顗至今仍令香港人感到親切,可能就是因為香港人每天看到這位眼睛睡意朦朧、圓圓體型的"鄧伯爺"坐在他喜愛的沙發上。

尊子從香港中文大學藝術系畢業並擔任教師後成為香港中立報紙《明報》美編。他轉型成為代表香港的諷刺漫畫家是因為當為該報提供諷刺漫畫的漫畫家突然去世,平時也不時劃一些插圖的他被選了出來。

香港當時處於英國統治之下,可以說屬於西方資本主義陣營,但與共產主義中國相鄰,其地圖上的位置又正好處於亞洲的中心,加上擁有深水港,正如文字描述的,成為東西方往來的中繼基地。尤其是,她在中國建國時、發生飢荒和文化大革命等動亂時就接受大陸大大人口的流入,然後他們再從此地湧出去其他地區。又到80年代,台灣解除了戒嚴令時,曾經從中國到台灣的老兵們探訪離開了40年的家鄉的唯一窗口也就是香港。

正因為是這樣一片土地,他們的媒體不僅僅是所用的語言以中文和英語來區分,而是政治思想方面也林立著中國系、台灣系、東南亞華僑系、甚至香港獨特派系等不同觀念,從多種視野混合的錯綜複雜的信息養育了尊子他們這一代香港人。

不過,回歸中國後,香港人感到自己的空間變得狹小了。特別是中國政府提出相當於香港憲法《香港基本法》上附加二十三條公安條例草案,引起其以國體安全為名可能涉及到香港言論自由的不安,令50萬香港市民走上了街頭抗議。而且要求直選自己代表的權利的呼聲越來越高,這是在殖民地時代從沒有過的變化。

現在,政府邊高舉所謂"50年不變"的旗幟邊推進這些新政策,是"殖民地時代沒有的良好變化"? 還是"香港正在面向變壞"?

每當看到香港遊行新聞的時候,我在那些眾多香港人的身影中想起必定身在其中的尊子和他的妻子、言辭犀利的民主派專欄作家陳也,以及他們3歲的兒子。

<專訪>


──你現在固定畫的是《明報》、《壹週刊》、《蘋果日報》?

尊子:還有《明報月刊》啊,兩個月一次。還有台灣的《壹週刊》。


──那麼你就畫台灣話題?

尊子:我自己做主的部分,一個主角是李登輝。另外,新聞裡面配合插圖,如果你平時關注台灣新聞的話,基本上知道正在發生甚麼事情。問題大的部分就是,一個新聞收到的時候,怎麼能夠弄到有趣的樣子。那些人很複雜麼,在台灣就突然有人,不知道是誰的人會出現呱呱叫。所以,要找他的樣子。現在有電腦很方便,一click就可以找到。


──97之前,你有鄧小平啊、李鵬啊、董建華等,這些具體人物來擔任漫畫的主人公。97年以後呢?

尊子:只有李登輝,香港就沒有了。今時今日來說,很難找到那樣的人。如果你選擇一個人物的時候,無論建立能力還是破壞能力也比較高,也有代表那個時代的東西。實際上,我們好在經歷過鄧小平時代的轉折麼,就是鄧小平這樣關鍵的人物來做一個把舊的和新的橋樑人物。他有很大的影響力啊,是一個難得的人物。接著來的那些人,集體領導也好,那些人都不太敢說話了。


──溫家寶不是成為香港人的偶像麼?作為一個尊子漫畫的主角來說,溫家寶缺甚麼?

尊子:假定是北京地方的漫畫的話,他也可以成為一個角色。但是,如果抽離一點點的話,溫家寶是沒有歷史感,沒有時代的感覺,他的家庭都沒有料子。鄧小平他們的家庭啊、他的經歷啊、三上三落啊、與毛澤東之間的關係啊,全都是題材,而且是比較立體的、有血有肉的一個人。以前鄧小平說的話,下面的全都要聽,他是一個學習的對象、標準麼。現在沒有這樣的人物了。


──但是,那與現在比起來,更強權的時代。這樣才出現有趣的人物?

尊子:對漫畫來說,處理得容易一點。大家的投入感、對政治的共同的感覺,可以說當時比較大。畫出來ABC後,其他人就想到DEFG,這樣可以變成一個好好玩的互動。但是,如果今時今日你要畫一個官員的話,要交代很多他背後的東西,比如說,這個人多少歲、做過甚麼事情、有沒有做過"衰0野"啊甚麼的….因為沒有人知道麼。


──你的"乜議員"有MODEL麼?

尊子:沒有,那個說的就是立法會裡頭的怪狀況。立法會的人以前他們說話很多矛盾,從我們這樣很簡單的邏輯來看都有很多笑話出現,所以畫漫畫比較容易。還有,大家都猜想,今天說誰明天說誰,雖然是同一個漫畫人物,大家都花點時間想。還有一個好處,那個人都不一定用那種說法,而twist and twist一點點就好玩、好笑。如果直接講某一個人的話,那個人可能說;"我沒有那麼說過。"自己創立了虛構一個人的時候,有些少距離感,大家自己參與猜讀漫畫裡面的人物。


──因為97後,香港政治環境變化大,所以你也小心針對某些人物?

尊子:畫一個胡錦濤的漫畫或者溫家寶的漫畫,如果在《蘋果日報》登的話,相信問題不是很大。如果《明報》的話,可能會有一些關卡吧。在《信報》的專欄裏,以前畫肥彭,過渡後就畫董建華,後來稿件被cut掉了。有人透過某一些渠道叫《信報》說;"別針對董建華。"所以,《信報》cut掉這個稿件,這是我聽說的。


──你沒有反問報社;"為甚麼"?

尊子:實際上,你做報紙這一行玩文字工作的人的話,很多都會說一個很妥圓的大話,不會告訴你說因為甚麼政治原因啊、甚麼sensor的原因cut你的東西。即使大陸的官員為甚麼抓一個民權律師,他們都會用官語告訴你,不會告訴你說;"我現在壓制人權"。我們懷疑的事情,我們沒從證實。甚至懷疑《明報》的漫畫越來越後面,也可能有些原因存在的,他們卻說;"讀者喜歡看後面麼,以後更加多人注意麼!"。所以,不好問,沒有必要問。除非大家一起喝酒到醉醉地的時候,可能問他們(笑)。

因為,這種censorship祇是個氣氛而已。大陸那邊沒有人告訴你應該怎麼做,但是大家都知道怎麼做。你看報紙的主題或者新聞裡頭將哪些作為重點,會大概都知道麼。但是,如果能夠有多一些不同的報紙的話,基本上新聞自由都能夠維持的。


──能夠維持?

尊子:是。我不會強硬地要求要採取甚麼樣的立場,這樣才是不好。轉tai 都是一個現狀而已。這些都是個悲哀的一面,是可惜。其實《蘋果日報》和《明報》兩份報紙能夠容納我以外,其他報紙都沒有膽子登我的漫畫。其他報紙怎麼轉法,我只有略有所聞,就是所聞而已。但是,如果《明報》或者有些報紙真的出現這樣的傾向的時候,對我來講,第一個考慮就是有沒有地方還可以去發表我自己的看法?就是我用我的讀者群或者我來用這個平台來發表我自己的作品?


──屆時,你就會縮小你想說的東西?

尊子:我不會縮小。你可以cut我,但是你既然仍然容納到我的話,怎麼越來越退後、怎麼怎麼樣都仍然堅持。如果作為一個畫漫畫對時事的批評者來講,即使《文匯報》、《大公報》給我位置的話,我都會考慮畫的。因為可能由這個渠道能夠接觸一些不同的讀者,我都可以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這裏有多多少少的責任感。


──現在你有沒有互聯網上發表你的作品呢?

尊子:沒有。因為現在沒有時間。實際上,現在有了小孩以後,我沒有能力再做一些事情、開發新的地方、新的工作啊有時候笑著說,像坐牢似的(笑)。起碼他會聽懂你說的話的意思、你說甚麼,屆時可能給他一個電腦,他會玩遊戲機,我就


──有了孩子以後對新聞變了特別敏感,或者發現另外一些看法?

尊子:某部分有,但是不多。教育問題啊、或者香港究竟是擔任幼兒教育的有甚麼學卷呢?這樣的事情比以前關心多了。另外,對家庭裡頭有不正常的孩子的時候,家庭的承擔有多重呢?等等。這方面就變了仔細了。現在開始學一點點買股票。我想知道買股票的人有什麼心態,人家為甚麼那麼瘋狂?他們看甚麼呢?當然,任何這個世界那麼多東西,你都沒有全都了解。現在有些事情你可以主動去做,如果你沒有這樣的經驗的時候,你不可能對一個事情的看東西的角度有親身的經驗,可能缺少一點了吧。


──你曾經在97之前在我的面前講過;"97的接近,每個香港人都抱著恐懼感而且覺得應該努力做點事。但是,其實我不知道我們應該做點甚麼好。"我很震驚。因為很多人覺得你尊子當時正在做點事了,原來尊子都不知道怎麼辦好?

尊子:(笑)那樣的感覺,很多人有的了,是一個徬徨的年代麼。因為香港,如果你只關注香港問題的話,不會太複雜。但是一涉及大陸的話,要重新定位。因為你看得到的不只是香港人的事情,而稍微牽涉到大陸裡面的情況的話,就很多人要坐牢、殺人頭甚麼事情都有。香港人從來沒有面對過這個問題麼。


──回歸十週年過去了,97前後香港人應該要做的事情,有哪些沒有做到呢?

尊子:我現在回頭看,覺得沒有任何人能夠單獨做到任何事情。時代轉變的大氣候拖著人們走。即使在裡面可以做稍微事情有個反應,這個反應都可能這個大氣候帶來的反應。今時今日,發覺即使共產黨都是有些事情他們都做不到,他們都只是趁著勢做事情而已。如果你自大的話,你有能力在做這個事情,如果頭腦比較清醒的時候,你只能參與而已。


──97後,其實香港人對政治的興趣或者參與度提高了很多了嗎?

尊子:都是看時勢、一些事情帶動的,都不是他本身有甚麼新的發展出現的。我想,一個正常的國家裡頭應該大家都對政治感覺不大,才是正常的。因為你每天都上班下班啊,講身邊的話題都說誰跟誰拍拖啊、賣哪些樓啊,這些比如說,芬蘭、瑞典那些國家裏,他們不會由朝到晚講政治吧(笑),投票的時候才用投票來講出話麼。有關其他的東西怎麼平衡,已經有人正在做著麼。


──就說,現在香港政治氣氛在搞你了?….還是民主派在搞事情?(笑)

尊子:(笑)當然你參與政治推動的時候,因為有些事情擔心的。今時今日,甚麼時候有普選、普選行政長官的時候要經過甚麼關卡?大家都捲起手不理的話,可能屆時已經立了法了,"惡法也是法律""壞的法律也要遵守麼!",問題就現在是在立法之前的階段,我們要留意一些。如果不是的話,它可能會說"有需要再加幾場關卡","要香港的人大或者政協通過才能參選啊",可能隨時可以立出來這樣的法律出來。對我們來說,當我們看到的關鍵敏感時刻的時候,會比較緊張一些。


──就這麼說,香港人感覺,97之後在立法會裡頭正在討論的東西與殖民地時代比較更加壓迫他們的生活?

尊子:當然不只是個法律的問題了,而是你應不應該執行、怎麼執行?的問題。所以,存在這樣大的爭論,是因為大家對中國大陸裡面的信心不大,就是在大陸,沒有一個反對派,沒有這樣的能力方法的時候,連維權律師都被人抓住的話,還有甚麼信心可講?再加上,過去回歸以後,大家都看到傾斜,商家啊、其他所謂有知識的人都說:"大陸好啊!"、"大陸怎麼怎麼樣了"、"雖然有這樣的情況,但都是好啊! 食物好吃啊、樓房便宜、現在他們有錢了!"還有一個,作為報紙、知識份子的其中一個很大的功能就是"反對派"。但是,在這樣的情況之下,大家越來越多的知識份子加入了建制派的時候,更加感到心寒了。


──香港,畢竟已成為中國的一部份了。

尊子:對,大部份經濟方面依賴大陸的。大陸的發展,那種快速的方法,我們所有的人都覺到比較驚奇的。雖然普通人都叫他們做"大陸佬"、"阿燦"甚麼的,但是很多人稍微生熟之後,就發現國內存在著很多精英,可能存在著大陸的影響即壓力太大的關係不能發揮他們的能力。但是,大陸的精英是很厲害,他們即使對民主的思想成熟程度很多時候比香港的高。因為大陸,人多,還有每一個人真的有心工作的話,這些人很深厚。香港人,不會去做那麼冒險的事情,顧及家庭啊、事業啊、養樓供樓一比較的時候,可以說這是香港的特色,但是如果你問"香港是不是優於大陸呢?",絕對不可以這麼說。


──香港將來會靠著大陸一起走?

尊子:這個大勢的看法,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判斷。我自己看,大陸正在向著香港的方向走的。最理想的是,香港向前走,走得沒有那麼快,大陸向前走得快,最後大家接軌大家一起向前走。但是,現在的問題是,大陸方面向前走,香港退後準備在退後接軌,而不是在前面接軌。香港應該有能力在車尾綁一條繩子拉著大陸,我們往前走,雖然我們走的能力沒有大,但是這些力量能夠拉著大陸更快地走。


──好像,自行車拉著大貨車那樣?

尊子:對。第一個是,即使你沒有能力往前走都應該要站在原處,不能退後。你將你自己相信的東西、你現在相信做的東西繼續做,因為,我相信,國內都將來走這條路的,有一天他們在我們的後面跟我們一起走的,而不是我們返到來退後走。我相信,這個就是香港人的責任。

尤其是,當中國大陸的發展這麼快、在開始出現民族主義的苗頭的時候,一定要警惕這種東西,即過分地自豪的時候,其實很可怕的。

///原文刊載於日本朝日新聞社《論座》2008年3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