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戈(网络短篇电影导演)专访
「因为电影都是公司做的,它只要对公司进行管理就可以。但是,我是个人,它政府没法对我个人管理」:
撰文/採訪:溫子
攝影:黄大智(Ricky Wong)
坐在面前的这个不爱说话的青年,就是去年激怒了世界著名中国电影导演、并令恶意戏弄、滑稽模仿作品意义上的“恶搞”这个词大为流行的人物,对此我还难以置信。
胡戈,生于1974年,出身湖北省武汉,住在上海,是自由录音师。在去年广为被报道的“陈凯歌导演起诉恶搞作品”的新闻中,都这样介绍了他:
令陈导演激怒的胡戈短篇视频《一个馒头引起的血案》(以下简称《馒头血案》),描述了持续亏损的主题公园“圆环套圆环娱乐城”因未支付工资引发的抗议活动中发生的杀人事件这一异想天开故事的原委。
故事结合了当时正在公映的陈导的新作《无极》,并重新配音,夸张了故事情节,编排得非常有趣。并且插在20分钟片子中的广告栏里放映的影像也是再次利用了《无极》画面制作的运动服、洗头水的广告片,其中充满了胡戈“在电影院看了《无极》很失望”的强烈的批判和朋友们谈到的他“满脑都是搞笑”的本事,通过网络瞬间便成为了大家谈论的话题。
但是,“构思3年、投资总额3.4亿人民元币”、云集了来自日本的真田广之、来自韩国的张东健以及来自香港的张柏芝、谢霆锋等中国年轻人非常喜爱的明星、大量使用计算机特技的“大制作”却被愚弄的陈导演对此表示愤慨,宣称要以侵犯著作权为名起诉胡戈。
由此一片哗然。
“如果胡戈输了,全国的网民为他集资支付赔偿金!”,“我是看了他的作品后才看原作的,这不是很好的宣传吗?”,“自己作为创作者难道不能认可别人的创作吗?”,“别以为有名、是权威就可以妨碍我们的言论自由”,“以前对国家的审查点头哈腰的家伙现在仗着权威自以为是啦”——以年轻人为主体的媒体、网络几乎都清一色地支持胡戈,胡戈就被称为“‘恶搞’的鼻祖”。
相对,拥护陈凯歌的电影界、文学界的大人物以及国家版权管理机构的相关人员都发表意见说;“应该维护精英的尊严”,“要区分可以做的和不可以做的”,“不能容许恶意的攻击”,“到了该提高知识产权意识的时候了”。此外,有报道称管辖媒体的国家广播电影电视总局(以下简称“广电总局”)正在研究关于网络视频上载的规定,一下子呈现出“权威vs老百姓”、“既得权者vs年轻人”的事态。
从此至今1年多,“恶搞”已经完全得到年轻人的认可,成为了娱乐活动之一。就连一直苦于难以获得青年爱好者的传统相声和近几年未出现成功作品的电视剧中也出现了“恶搞”之风,引起巨大争论,引发年轻人的关注而获得了成功。
对于这些充分享受国外电影和文化的年轻“恶搞”一代,《馒头血案》毫无疑问地成为了一种象征,宣告他们自己如今已经无法满足于权威给他们恩赐的东西。
——听说你是Recording Engineer,现在也是吗?
胡戈:现在拍片子。
——那么,可以说那个《一个馒头引起的血案》完全改变了你的工作、命运、环境了?
胡:这个改变是我长期盼望的。《馒头》只是一个时间促使加快我这个环境转换。
——听说那个《馒头》是练习作,以前也是以人家的作品来剪片而制作的?
胡:不是,以前都是拍了一些小猫小狗啊,自己拿了小机器来拍的。《馒头》是我第一次拿别人的电影来剪过。因为《馒头》这个东西做得特别好看,所以朋友推荐给外面的人了。以前做得可能不太好看,朋友看了不太推荐给外行的人。
——但是,《馒头》后第二作的《春运帝国》也是剪贴了很多不同的电影的画面了吧。
胡:对,然后没有了,以后都是自己拍片子。
——是不是“被告”以后,害怕了又有麻烦?
胡:不是,是因为做得没有意思,自己当导演组织演员来拍,我觉得这个更有意思。自己拍比较自由。你想要什么效果,只要有钱,就可以做到。但是,拿别人电影的话,其实受的限制比较大。
——那么,在中国,很多人把模仿作品叫做“恶搞”,因为这个“恶”这个词给人感觉“不好的东西”吧。
胡:但是,这个词是从日本传过来的。日本叫“KUSO”,是吧?
——但是“恶搞”和“KUSO”是完全不一样的……
胡:在中国,就是把“KUSO”就叫“恶搞”。这只是字面上的一些争论,那不是恶意的东西。大多数的人一看“恶搞”就知道搞笑的东西。
——但是,可能是在网上接触到你的片子的人以外,因为那个《馒头》事件闹得太大了,就在报纸上、广播上,可能没有接触过你的片子的人先看见“恶搞”这个词,事情好象给一般大众的印象不是很好。
胡:老人家可能不接受,但是年轻人一般都接受。
——那么,那个跟陈凯歌的事情闹大了以后,很多舆论说,你是小人物文化的英雄啊、救星啊什么的。这种称呼对你有什么影响?
胡:没有什么影响。
——人家对你的期待很大啊!
胡:关于期待大,对我有影响。我做片子的时候,更努力一些吧。好的效果就是,我拍片子找赞助商比较容易了。
——他们投资你的片子怎么回收利益?
胡:没有广告。六间房,他们想要我的片子来增加他们的网站的观看率,所以赞助我的片子。我下一个片子有百事公司的赞助,PEPSI COLA。
——真的? 那就开始拍商业片?
胡:我不是太愿意拍商业片。他们要求……就说,我不想拍那样的东西,就怎么简单。
——但是,问题就是,你现在不做录音师专门拍片子,那么对你来说,拍片子也要考虑收入吧?
胡:我没太考虑。虽然我拒绝了不少,但是我生活没什么问题。比如说,我拍过几个特别小的,特别小得没人知道,但是通过那几次商业片以后,我生活费没有问题。
——我再想问你有关《馒头》事件的事情。那个事情就是,由陈凯歌生气了,然后你道歉,好像就这样结束了。现在你回头看,他生气在哪里?
胡:他其实生气是,就是因为我批评他,而且我嘲笑他了。他说因为这个就生气了,然后就说我侵权,就是这样的。
——后来……你为什么道歉的?
胡:我是出于礼貌就给他道歉的,就是给他一个台阶下,就是为了让他面子上过得去就给他道歉。我就道歉了一次。
——但是,你那时候有没有考虑过自己的面子的问题?
胡:没有……无关紧要吧。
——这个事情又没有给你带来“哎呀,以后我不搞这种事情了”的感觉?
胡:我不会搞他的片子。
——(笑)我听说你本来想搞张艺谋的《英雄》。你这么做你批评了陈凯歌、张艺谋这两个中国的大导演。这两位在你的心理占着什么样的地位?
胡:我觉得他们跟我没有关系,我对中国电影基本上没有喜欢过。比如,《MATRIX》的导演,还有《STAR WARS》的,美国的我喜欢。
——张艺谋的《英雄》和陈凯歌的《无极》好像都是,他们为了讨好你们年轻观众,就把很多电脑特技啊、年轻人喜欢的明星啊、爱情故事等刻意地放进去的作品。你们看的怎么样?
胡:我看得很难受的。首先他没有一个好的故事,他的故事不正常。然后,他很多细节也不好,细节特别做作啊什么的。
——那么,你从来都没有看好张艺谋和陈凯歌的电影吗?比如说,陈凯歌来讲,他以前的《霸王别姬》什么的,很多人说不错,很欣赏啊。
胡:看过他以前的片子,我也不喜欢。就是故事不好看。我喜欢看好莱坞的那种,就是科幻片、动作片就这些,但是,中国导演特别喜欢拍悲剧,一个人多么悲惨,然后他遇到了多么悲惨的事情,有多么悲惨的人生,我都不喜欢看这种的东西。但是,中国人这种东西特别多,所以我就不喜欢!我就喜欢看看美国的,美国片子吧,一般都有个很好的结局,好人打败了坏人,伸张了正义……小时候,我看打仗的片子,中国的也有。我能看得就是打仗的片子,全部都是打仗的。中国的片子除了打仗的以外都很难看!
——(笑)但是,打仗片也很多都是悲剧啊!
胡:打仗的,我起码男孩子就喜欢么!
——那么你有没有小时候看了漫画,有影响吗?
胡:有影响。我不看漫画书,就看动画。动画,我还是喜欢看美国的,《米老鼠和唐老鸭》等迪斯尼的动画。
——也看日本的吗?
胡:日本的不看。日本的动画片,故事有点……太离奇了。我喜欢看比较传统一点的故事,像《shurak》,还有《汽车总动员》这些呢,比较容易接受一点吧。日本的动画片很多他的想象力太丰富……我觉得太离奇了,就不喜欢。我自己拍得很多故事是近于现实的一些事情,我没觉得有特别离奇的地方。
——你那个《馒头》事件,后来惊动了广电总局,然后出了限制网络视频的政策了嘛。后来你的制作方面有没有碰到麻烦?
胡:广电总局没有找过我。但是,我心里有点压力。比如,做片子在内容上要特别注意,不能搞到广电总局。你不能表现太丑恶了的东西,特别不能批评政府啊,这样一些东西。
——但是,你的《春运帝国》也有这样的成分么。
胡:那个没有直接政府,那个批评的并不是他们所受不了的。
——但是,你那个跟陈凯歌的事情,很多人看作权威和老百姓的对抗,或者精英和网民的对抗,也有这样的说法。你觉得这个说法是对吗?
胡:不是精英,应该算是个权威吧,是权威和普通人的对抗。
——但是,中国的权威一般都跟政府多多少少的关系,陈凯歌、张艺谋现在就是国家级的大导演。那么你就是碰上了陈凯歌这个大导演,结果是不是广电总局因为陈凯歌的事情闹大了才出动?
胡:这个原因倒是有可能的。广电总局肯定希望保护陈凯歌,他们不希望中国的导演被人批评。
——你那时候惊动了广电总局以后,他们有一些措施,比如说电影公映许可证啊、电影发行许可证啊要推出么,这样的动作对你们拍片子有没有影响? 我听说上载下载片子也广电总局要限制么。
胡:想管,但是到现在还没有管到。它是从技术上没法管到,没法控制。如果广电总局他要电影,可以啊,因为电影都是公司做的,它只要对公司进行管理就可以。但是,我是个人,它政府没法对我个人管理。
——怕不怕将来有影响?
胡:那到时候再说吧。
——现在一般就说,80后的年轻人胡闹得很厉害。你们70后看80后有什么样的看法?
胡:我觉得,好像我是跟他们同年人的,没有什么看法。我跟他们没有太大的代沟。
——那么跟60后之间呢?
胡:哦,跟他们就有代沟了。感觉,思维有点沉不住吧。因为我们没有受过文革的影响,我们比他们好多了。
——但是,你们也经历过六四么。
胡:因为我不在北京,对我影响很少,除了对北京以外的地区的影响不是很大。因为我们在北京以外的地区的人,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们那个时候就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看着电视上说的。就这么简单。就是看电视上说的,我们看得“噢,是这么回事!”,就这样。对我们来说,知道怎么回事还是在200几年,最近这几年我才知道这个事。
——但是,你最近怎么知道?
胡:自己查了,是因为别人说的跟我不一样。在网上讨论区,人家说“这么这么样”,然后我就说“不对啊!”,然后我觉得为什么人家说的跟我不一样?然后我自己查。
——那些人是?
胡:是北京的很多人他们知道啊。北京人很多人他们自己看到了,是吧?我们没看到,不知道怎么回事。所以,我觉得70年代跟80年代后没有什么代沟,只是外地和北京之间可能由于一些信息的差别,他们有一些区别。
——你是湖北的?
胡:我10岁以前在江西,10岁以后在湖北。大学毕业了以后,也是在湖北的交通台工作了两年。然后到北京来工作半年。
——为什么你选择了交通台工作?因为你的专业都不是广播有关的。
胡:谈不上选择,就是找不到工作,而且我就比较擅长介绍音乐。我不是特别想做,但是我能做的就是这个。所以,我就去考那个电台。
——你就喜欢音乐?听什么音乐的?
胡:Guns & Roses啊、Red Hot Chilli Peppers。中国的不听!那时候从美国运来的洋垃圾里面有很多磁带。其实就是洋垃圾,中国人把它拿出来重新卖,我就买这个。
——所谓“打口带”! 哟,这一点,跟80后肯定不一样的经历啊。我知道,你们“打口带一代”那时候在店里一张一张地特别小心看,找自己喜欢的音乐。
胡:我比他们还早!我那个时候买打口带,还没粘上,要自己粘!都自己粘了,才能听!
现在的打口,没有打到重要的部分。然后,老板都把它包装好。我们那个时候很早。磁带,我已经没有听好几年了。现在方便了。
——从你们年轻中国人来说,中国大众娱乐缺少什么呢?
胡:缺少什么……?
——比如说,你自己拍片子给人家看,或者你常常看美国的片子却不看中国的片子或者中国的其他的娱乐,为什么中国的东西吸引不了你?
胡:哦……我觉得缺少一个创作环境。像韩国电影,韩国电影以前也是不好看的,但是它自从国家对电影取消很多限制以后呢,它的电影就得到了很大的发展。所以,我觉得中国的也是有这个问题。
——你觉得那是国家的问题吗?还是中国人的思维的问题呢?
胡:我觉得思维没有太大的问题,主要就是创作的限制太多了。